给病中妻子的一封信

老伴：

从你得病到今天，算算十七个年头只差半个月了。你在床上躺着和轮椅上坐着的更替中过日子，也有7个多年头了，几次昏迷、几次住院、几次抢救让你更受罪了。即使我不离你左右，即使儿女陪伴在你身边，我也过意不去，因为我违背了五十多年前对你父亲的承诺：“我会照料好您女儿的。”

曾记得：2004 年正月初十日十点多钟，你一下子倒在地上，即刻不省人事，送娄底中心医院抢救，诊断为脑溢血！多么可怕的病症！全家人乱了方寸，儿女在医院守着你。第一个晚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睡下，起来，又睡下，望着三十年来第一次空着的床铺，眼泪像泉水一样直往外涌。天刚亮，我坐上开往娄底的笫一班车来到医院，呆呆地坐在病床边，望着你毫无表情的睡容，时不时叫上几声，希望把你唤醒，可你没有丝毫反应。我听着你艰难的呼吸，想起你为我所受的委屈，我的心如刀割。第四天，你终于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经过二十个日日夜夜，你的病情有了好转，脱离了危险。我们把你从医院送回家时，你也能认出一个个前来病床探望你的乡亲们了。儿女们睁着一双双熬红了的眼，静静地望着你，为你喂药喂饭，为你端尿端屎……

你慢慢地能站起来了，撑着拐杖，咬着牙，挺起腰，一步、两步，一个回合、两个回合，你终于能独立吃饭了。望着额头上冒着汗珠的你，从你那不屈的眼光里，我看见你以最大的耐心和坚强的毅力与病魔搏斗，你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生机和希望。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在你脑子受到这么大损伤之后，你对我的情感都一如既往，前几天我病倒在床上，一觉醒来，看到你正吃力地把跌落的被单往我身上拉……

曾记得：1969年我知青上山下乡几年来结束孤独的那一天。虽是六月中夏，可风中夹着毛毛细雨，快中午了，你来了，一个矮小而瘦弱的女孩，从此迈进了腰子塘的门坎，默默的撑起了这个家。时间流逝，可脑海中不时涌现出过去的瞬间，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一天，晚霞还没有完全收尽，你做好了饭，看到我还没有回来，就到队里挖的小煤窑来接我。当你看见我单瘦的身子，挑着煤土从煤洞里爬出来，吐着粗气，墨黑的脸上直掉汗水，你毫不犹豫地接过我肩上的扁担和灯光，一头钻进暗暗的、矮小的巷子里，我傻了，站着、望着，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此刻，我又能用什么来表达呢……

为了生存，我准备去外面搞修补。那时我们大队在外搞修补的人甚多，我带着寻求希望的心情，硬着头皮横下一条心跟着去了。出门时时难，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初学手艺初次出门的我，没能挣到多少钱，当我拖着骨瘦如柴的身子回来时，只有给你扯的几尺花布料。为了交投资款，我只好把你在家喂养的一条猪仔卖了。你坐在凳子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惨白惨白的，花布落在地上，颤抖着，想要叫出来，可是又叫不出声。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只是伸出枯根般的手指，抹去你那发红的眼角淌出来的泪珠。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一个下乡知青的家长叫李庆霖，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主席作了答复。我很想知道内容实情，决定写封信去县知青办打听一下，可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破烂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五分钱的硬币。那时发信必须八分钱，差的这三分钱去哪儿找？我正在发愁，你就说：“我回家一转。”二话没说，戴上斗笠就走，我连忙拦着你，可你头也不回，顶着烈日，消失在路尽头。我心发慌，想着你的腿，又要空着肚子要走三十多里路，我眼湿了。天快黑了，你满面汗水，面带笑容地站在我面前，交给我三毛钱说：“明天可发信了。”顿了顿，又说：“爸爸要我明天回来，我说家里明天有事，他给了我三毛钱搭火车，我没搭，就赶回来了。”声音有些急促，可平和而温存。我瞬间呆住了，望着眼前你那由于淌满汗迹而显得更加生动的黝黑面容，身材那么瘦小的你却与我患难与共。我不禁紧紧地抱住你，说不出话来。

这一年，南塘公社宣传部胡部长把我叫去，他启发我，要我利用我在学校所学的知识为人民公社做点事，写点标语、写点戏曲、快板，写点稿件给县报、省报、电台，以扩大公社的宣传力度。我尽心尽力地去做，也算我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路。这时，女儿、儿子相继降生了，我们脸上开始出现了笑容，心里也踏实多了。

可是，不幸的家庭总是不断地遭到不幸。一个炎热的双抢季节，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75年7月28日早上，我去扮禾，你天亮就割了一担草。回来一看，女儿在摇着弟弟睡觉时却倒在弟弟的摇篮边，喊她不应，叫她不醒，一摸她的头，滚烫的，你连忙把我叫回来，我吓昏了，脚也没洗，一个箭步把她抱着往赤脚医生那里送去，医生叫我赶紧送县人民医院。可这又难住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好不容易才凑合三十余元，第二天清早赶到县人民医院，医院说没有床位不能收，我好说歹说也无济于事。我双手抱着奄奄一息的宝贝女儿，两腿颤抖着，扑通一声，父女俩倒在地上。这时一个穿着军装的军人看了我一眼说：“喂，你是南塘公社的业余通讯员小钟吗？”我含泪看了他一眼，我记起来了，他是指导过我写《湖南日报》通讯稿件的县武装部干事，我眼睛亮了。他安慰我不要急，又连忙找到院领导，总算入院了。几天后，在医师会诊下，我女儿得救了。可想而知，我们去县城之日，你在家比我的心境一定是更难、更糟、更乱。

1977年恢复了高考，当然，我也一样高兴。你对我说：“你去报名吧！我可以出工，我可以喂猪，我还可以多种些蔬菜……”多么朴实的语言，我流泪，我难道就可以忍心把这付家庭重担放在你身上吗？我在高考报名处徘徊了很久很久，眼泪在心中流淌，最终还是放弃了报名的机会。虽然看到别人考后带回的试卷和答案时，我发现完全有能力考出好水平来，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又一次失去了学习和发奋的机会，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已有了这个家。”

2012年4月的一天，当我没在家时，你又把腿摔伤了，你在娄底市中心医院手术台上躺着，右腿下端骨头断裂，大部分肌肉断离，神经严重挫伤。最终，在医生的努力下，你的腿保住了，但却只能坐在轮椅上了，这以后的日子里，我坚持推着你在马路上散步，一两个小时的行走，让你身体和心情得到好转和充实，望着头发花白的你，我俩相视而笑，笑容中夹带着多少艰辛和宽慰、无奈与希望。一位叫“蜻蜓点水”的网友，在网页上这样写道：“我也是其中的见证人之一，现在还非常清晰地记得马路上的那一页风景。当时的感触极深，极震撼，没想到那么偏远的山村道路上，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故事。”

在你的意识里，我早已是你离不了的拐杖！有时到外面办点事，或有时出去采访蛇形山镇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出现的好人好事，或有时亲朋聚会，你总要在家门口坐着、不停地张望着、等侍着。是的，当我把煎成的药汁一点一滴喂到你口中时，当我陪你看电视、上网时，当我看到你脸上现出笑容时，我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无论有多苦、多难、多累，我都能承受，可是你太要强，所以我放心不下你的安全。有一次，我外出办事没能赶回家吃饭，我想到你可能会自己推着轮椅打开液化气去做饭，十分着急，一连打了五个电话给邻居，请他去看一下。可回来时，我还是看到倒在一边的轮椅和满脸灰垢的你，我紧紧把你搂在怀里，流着眼泪，一个劲地自责：“老婆，以后你不用去做饭，我回来做，我回来做……”。还有一天下午，我回家后，到处找不到你，到池塘、到沟壑、到马路边，边找边喊，天都黑了，却仍然没有找到你，我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回家准备稍作作休息，我终于听到洗手间传出了响声，我用脚一脚踢开了门，看到你光着身子，滚在地下，我心疼得再次落下了辛酸的眼泪。是呀，人生一生就像爬山，越过一道岭，眼前又是一座峰。在我心里，是责任，我就应该“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不论到市中心医院复诊，还是到县人民医院询诊，我不错过每一次进入都市的机会，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更不怜惜轮椅的寿命，头顶着太阳，满面笑容，把轮椅推上公园、街道，推向河边、广场，看看娄底石马公园里骏马飞奔的形象，看看火车站上火红的标志；看看双峰女杰广场与蔡和森一家的伟大，看看新建双峰县人民体育场、新一中的辉煌，尽管我推得手酸腰痛、汗流浃背，我还是推着你行走在大街小巷之中，把各地的故事和趣闻，讲解给你听，让你也像正常人一样，感受着我们祖国大好河山的壮丽和改革开放后改天换地的变化。

2016年时，我带上你来到了老父亲居住的韶山市区，照料九十多岁的老父亲生活起居。父亲晚上不睡觉，白天一直要睡到中午才醒，我抓住这个机会，推着轮椅上的你，去毛主席的旧居，没有太多的理由，只为了却你对毛主席祟敬的心愿。从韶山市区清溪镇到旧居只有8 公里的路程，一天亮，我推着轮椅上的你直奔大道，一路细心呵护，遇到坡路你还要叮嘱我小心，一路上我们聊着，走走停停，把沿途看到的新奇景致用手机拍下。一进毛主席旧居，身临其境，心灵获得意想不到的一种崇高的、美的陶冶。绕过曲折的小路来到旧居，迫不及待的放下轮椅，让你背靠着毛主席旧居，留下了我俩一生梦寐以求的一张美照，我把这张照片扩大，挂在大堂之中，让儿孙们看着……

老伴，你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我照顾你只是义不容辞的一份责任，可是党委政府和社会各界却给了我很高的荣誉。2018年3月8日，在双峰县的大会堂主席台上接受“模范丈夫”的奖牌时，县委宣传部彭部长给我授牌，她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流泪了。10月初，在双峰参加“曾国藩家教论坛”湖南红网论坛的几位网友，专程来到我家看望你与我时，你我多开心。2019年4月11日，接受“娄星区笫二届道德模范”奖杯时，娄星区委彭健初书记笑着向我点了点头，这位八十年代初洪山区供销社的老同事还叫出了我的名字。多年来，我连续被评为双峰县“优秀通讯员”，几次被蛇形山镇评为“优秀共产党员”，你也一样为我而高兴。儿子与儿媳在正月初一日晚上为你洗脚，外孙钟楚昊从大学回来笫一时间飞快跑到奶奶你的轮椅前给你一个久久的拥抱，有这样孝心的后辈，你我又多开心。老伴：真的，我做得不周全，我会努力做得更好的。党和人民给了我莫大的荣誉，我一定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为党的事业，为今天的幸福和幸福的明天，哪怕是70多岁了，也一样要做个有用的人。

老伴，祝你早日康复！

你的老伴

2020 年1 月 18 日凌晨